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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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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沉默了,眼皮半垂,瞥着桌面,两条胳膊锁在身侧。有些锁不住,他欲寻他的持珠把手绑住,可持珠搁在了枕畔。

这会不能往床那头去,他们应当避开一切和软的充满暗示的地点。他只好拿起桌上的银签子挑灯,把火苗子挑得高高的,希望能借它的光照醒她的神智。

孤灯一盏,怎么挑也是半明半昧,昏黄的,只够照亮这一圈,如同个旧黄的布罩子,将两人罩在里头。

屋外仍有鸦啼不绝,每夜都啼,但今夜似乎远在天外。天外如何寂寞虚空与月贞不再相干,她明智的魂魄被抽走了,像被鬼迷了心窍,是个霪鬼,专吸男人暘气那一类。

此刻只想着要贴到他怀里去,苦于隔着一张案,苦于这显而易见的距离。

她那只手一松,斗笠盅便滚到桌子底下,“哎呀……”她借机伏下身去找,在矮几底下看见他盘着腿,扣着手,是在打坐。

月贞伏在底下自笑一笑,身.体.柔软地从桌子底下钻过去,钻到他怀里,“滚到你这边来了。”

却不拣它,只将手撑在他两边膝上,仰着眼嘻嘻发笑。

了疾忙松开手往后退,额上浮满细汗,“仔细磕着脑袋。”

月贞下半截仍伏在桌底下,他这一让,她的手一歪,往下跌了跌。不过她不死心,正给她让出一点空间,使她像条蛇,蜿蜒地从洞里爬出来。

前面寸寸紧逼,了疾只得再往后让。背已贴住墙,没处可避了。月贞咬着嘴唇笑,拈着袖口抬手在他额上蘸了蘸,“你热呀?明明都入冬了。”

了疾一把攥住她的腕子,惊慌失措得有些发狠,“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还寄希望于一点情,不信他对她无情。她趁势歪在他怀里,把脑袋偏在他肩上,仰望他冷漠的下颌,撒娇似的委屈,“你说做什么?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

了疾揿着她的手腕不敢放,感到她的脉搏跳得与他的心一样乱,一样快。但真乱起来,就是俗世佛门,违法违礼,天下大乱。她只想前不顾后,随心所欲,到底过于烂漫了。

她担得起后果么?连他一个男人想起来也觉得吃力。

他丢开她的手,带着冷淡的决绝立起身来,留给她一片背影,“大嫂,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应当。你要自重自爱。”

月贞猝不及防地跌在蒲团上,仿佛跌碎了一片自尊。他也还顾及着她的自尊,向后别着脸,睨着她叹了口气,“回去睡吧,趁这会没人瞧见。”

这句话刺激了月贞,她冒着莫大的风险而来,投怀送抱,扭捏作态,他还是不要,他还是不要——难道他背着的风险比她还大?真闹出事,遭祸最凶的是她,他怕什么?

灯在她身后的桌上倏明倏暗,似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她扭捏着的窄瘦的背,反反复复的,她那片薄弱的自尊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忽然在此安慰下碎得彻底。

她真的有些恨他了,不再带着女儿情长的那点矫揉做作。也因为是恨他,便更心安理得的想要毁了他。她押上了廉耻自尊,他必须也得赔上点什么,才能令她心里感到平衡。

她把发鬓掠一掠,把那只斗笠盅拾起来搁在桌上,恢复了常态,“回去就回去,总要叫人吃杯茶再走吧!”

了疾只得去搬出炉子点炭瀹茶,避在罩屏外,守着炉上的铜壶阖眼打坐。月贞坐在那里看他,忽然不屑地笑了声,语气却平和,“你连看也不敢看我,有什么能耐?”

了疾睁开眼,自嘲地微笑,“我什么能耐也没有,不过是个寻常人。”

月贞哼了声,“寻常人?寻常人都跟你似的,装得无欲无求?我看不见得,你比寻常人还无能,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拿正眼看,还妄想修行。”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月贞冷笑道:“你看看你的心,我不信里头没有我。只是你不敢承认,你怕认了没法子收场。”

炉子了蹦着火星,噼噼啪啪的,屋外落了雪,凌乱的雪在漆黑的夜色里打转,婆婆娑娑,没有规矩,但终归是要落地的。

“下雪了。”了疾说。

月贞被激怒,冷眼射过来,“你连我的话也不敢接!你胆小如鼠,不是个男人!”

了疾也不免有些愤怒起来,“你也晓得凡事要收场。如何收场?谁替你收场?你想没想过?靠你那百无一用的哥哥还是你那病病殃殃的老娘?还是你指望凭你这点无知无畏的天真就能横行世间?或是你指望我来收场。我要是也无能为力呢?”

他冷静地给她讲道理,也坦率地承认着自己无能,“无所不能,手眼通天的男人,那是故事里写的。动则便是三元及第,翻云覆雨。现世里你听过几个这样的男人?大嫂,你心里的我,不过是你想象出的我。我恐怕没有那个收拾残局的本事。”

“没有就没有,要杀要剐我都不怕!”

“你不怕,是因为你没亲眼见过。你没见过老宅子里惨死的女人,你也没经历过自私软弱的男人。你脑子里,只有杂书戏台看来的一些忠贞不渝的故事,你不知道那是假的。这世上本没有忠贞不渝那回事。”

月贞噌地拔座起来,“我才不管什么忠贞不渝,我只要听我的心,也要你听见你的心!”

炉上的水烧得半开,“吱——吱——”地响成微弱的一种声嘶力竭。真烧沸又不这样响了,只是“咕嘟嘟”和和气气地翻涌着。

了疾心里少不得振荡一下,却是如雪无声坠地。她是走火入魔了,但他不能,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清醒。

他又不说话了,月贞尴尬地站在那里,最后只能坐回去,心里却更恨他,实实在在地怨恨着。当喜欢里掺上怨恨的感情,就是实实在在的爱了。

或许在此刻之前,他说的是对的,她喜欢的是经过想象的他。但他不够了解女人,她们九曲回肠的心思简直毫无道理——在钝痛麻木的空虚中,一点尖锐清晰的刺痛很令人迷恋。

月贞反而在这种怨恨里彻底爱上他,更又觉得无奈的不平。

她把手向脸边一揩,揩了满手泪,便抱着双膝转过去,不肯给他看见。

了疾望着她啜泣的肩膀,起起落落的,像把锉子锉在他心上。他安静地瀹好茶,提着小小一把紫砂壶走到案几前满斟,“吃完茶就回去吧,今晚就当无事发生,明天睡醒起来,还是那个简简单单的章月贞。”

他说得轻巧,可是章月贞爱上了一个人,添了桩心事,心事牵牵缠缠,就成了复杂的章月贞。她胡乱搽干脸,掉过身来抽抽鼻子,“那你也吃一盅,咱们以茶代酒,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了疾睇着她苦笑一下,走出罩屏那头去拿他常日用的茶盅。月贞眼色一冷,带着报复的意思,趁此功夫把怀揣的药粉抖进壶内摇匀。

只待二人吃过茶,了疾催促,“快回去吧,你屋里睡着人,仔细醒了看不见你起疑。”

月贞借故捱延,“你听,雪下得正大呢,我来时也没披件斗篷。”

“我找一件袈裟给你。”

月贞冷笑道:“你糊涂了,披了你的袈裟回去,明日人问起,我怎么说?”

了疾只好避到那头罩屏内,坐在榻上,也点上盏灯捧着经书看。月贞似乎是真心悔过了,在那头不讲话,低着脑袋细数裙上的皱褶。

那皱褶像一柄泥金扇的皱褶,发出“嗑哧嗑哧”的声音,是在数时间。屋檐上的雪化成水,“滴答滴答”坠地,都是在倒数光阴。

他在一滴一滴的时间里忍不住偷看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自己说出去的话,自己要身先力行,才能说服她听话。

这时间因为是最后的,渐渐就变得急迫,潮.热,难.耐。他觉得有些坐不住,汉译的经书似乎又变作梵文,化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符号,看也看不进去。只得丢下书立起身来,在榻前慢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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