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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第15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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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伤病已愈,她原打算上元灯节之后告辞李家,自己前往玉门关至伊吾。岂料李娘子一病不起,她知李家深恩难报,又敬仰李娘子为人,想在李娘子病中尽一分绵薄之力,故把行程耽搁下来,衣不解带照顾李娘子。家中赵大娘手脚麻利,做事却稍有粗糙,仙仙和长留又都是孩子,若论体贴心细,察言观色,大概谁也不如她。

年节已过,春回大地,河西依旧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天公又洋洋洒洒撇下一场大雪,李娘子刚喝完药,沉沉睡去,春天和长留守着煎药的小炭炉,长留望着窗外大雪,自言自语说了声:“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春天温柔的揉揉他的头:“大爷出门前不是说好,三四日就回来了么,再等等罢。”

李渭出门几日未归,甘州东北一百九十里有居延海,居延海外有一片白盐池,海子与盐池之间生有一种叫剥地筋的草药,这种草药长于地下,生根不长叶,根茎洁白细长,有止血护心的奇效。一年只有在盐滩冻土未化,居延海冰层稍融的初春时候才能找到它的身影,等到天气稍暖,冰雪一融,整片滩涂都变成寸草不生盐碱地,因此这种草药也极为难得。李渭正在寻它。

夜深人静,春天守着李娘子未眠,屋里药气熏人,李娘子总觉得满腔满腹的苦,春天去药铺买了几钱冰片,与明矾,灯心草,黄柏,青木合成,细细研磨成粉末,和水捏成丸样,搁在炭炉上微火熏烤,香气飘逸,能有安神镇魂的功效,冰片丝丝缕缕的冷香,也能将屋里的药气冲淡不少。

她正在坐在灯下磨药,听见阿黄的吠声,门扉的吱呀声,李渭的马嘶随即传来,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样的诗句。

大概寻常夫妻,能做到李渭和李娘子这样,已是极少,少小相识,一生扶持,他能与她平淡相守,也能为她往来奔波。春天心里对李渭是有敬重的,除去自己的父亲,大概她十六年里所见过的那些男人,除去身份地位,才华富贵,为人为事,对家对妻,可能都不如他。

就算寻遍世间名医奇药,大抵也比不过天命,李娘子好一阵,坏一阵,每日里半昏半睡,有时意识清醒些,见丈夫儿子都在身旁,一家三口难得清净厮守,她心中牵挂长留更多些,趁着自己神志清明,一点一滴都要嘱咐妥当。

“天气凉要添衣裳,天热也别急着脱下来,容易见风着凉....饭要多吃些,不可挑食..在学堂要听夫子的教训,在家里要依着你爹行事...”李娘子巨细靡遗,旁人不曾想到做到的,她都考虑周全,以后几年十几年的光景,但凡她能想到的画面,都要好好叮嘱长留,就怕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可怜天下慈母心,做母亲的,哪个不为自己孩子考虑,哪个不是爱之深,情之切。

春天有时听见李娘子叮嘱长留,心中难过。睹物思情,她也经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薛夫人,柔弱,善良,多愁善感。她听见长留含着泪窝在李娘子怀中哭泣,一叠声的叫娘亲,自己也禁不住眼眶酸涩。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喊过薛夫人母亲,为了避嫌,每次见薛夫人,舅母都要把其他几位姐妹带上,闹哄哄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只有离别时薛夫人递过来的那只手,攥住她的时候会在手底下偷偷塞给她东西,有时是一只漂亮的头钗,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如意环,提醒着自己和别的姐姐是不一样的,这是自己的娘亲。

算起来,竟有一年多她不曾见过薛夫人的面,连离去长安时都不曾告别。

二月十五,民间放鞭炮迎春雷,这天亦是百花节,南方春暖,花事开始,北方仍是天寒地冻,城外的冰河尤未冰融,院内的老枣树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李娘子在几天昏睡中被鞭炮声惊醒,迷迷糊糊问床前守着的众人:“今日正月初几了。”

“娘子,今天已经二月十五啦。”

李娘子点了点头,挣扎着咳嗽几声,道:“该去庙里给佛祖上香,长留身上的长命锁也该去换一个。”

长留握着她的手,极难过的喊了声娘。她没听见,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二月末,天稍稍暖,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滴化水,卧床月余,几日滴水未进的李娘子这日突然神思清醒,自己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瘦骨嶙峋,身体极为虚弱,蜡黄的脸色失去油光,萎顿的不似三旬妇人,只有一双眼,仍然是温柔的,年轻的,带着活的生机。

“蓬头垢面的,让大爷看笑话了。”她自己下床来,“劳烦大爷把我妆奁搬来,我梳洗一番。”

李渭凝视着她,微笑道:“明月手艺最巧,我把她叫来替你梳头。”

李渭劳烦春天请陆明月来,他神色如常,声音压抑又疲惫:“去请陆娘子来,见云姐的...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陆明月听见消息身子歪了歪,一把被赫连广举住,她知道李娘子终有不好的一天,然而一天天熬过去,熬了这么些年,想着或许李娘子能熬过这个春天,熬过这一年,甚至再两三年。

李娘子倚在炕上搂着长留说话,虽是久病之相,面上却发红。李娘子见陆明月进来,甚至还能起身打个招呼,这日李娘子喝过几盏茶,吃了几块糖糕,长话短话和众人都说过一番,入夜方才回屋躺下。

“天暖了,屋里炭炉子烧的太旺,早些撤了吧。”她如是说,“我累了,要好好歇一歇。”

这天夜里,人心惶惶,谁也没敢睡下,夜最深的时候,李娘子陷入昏迷中,喃喃呓语,颠三倒四,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呼吸乍长乍短,面色反常的潮红,长留不知回光返照,白日里觉得娘亲病好了,现在又突然不好,李渭端过汤药,灌进李娘子嘴里,长留紧紧握着她的手:“娘,娘,娘,你醒醒....”

她挣扎许久,恍然睁开眼,看着长留,低低发出长叹一声:“娘怕是看不到你长大了。”又找李渭,拉着他的手落下几滴泪:“渭儿,你保重...”

“替我照顾好长留...”她语气越来越弱,渐渐的有出无进,嘴唇眼皮轻颤,一丝话也说不出话来。

李渭见过许多生死,明白这一日始终会来临,语气很平静:“我会的。”

李娘子喉间发出几声模糊粗嘎的声响,赵大娘手慌脚乱把长留推出门外,连声喊陆明月。

长留塌着肩膀在门旁站了会,屋里大人急切的走动,灌汤灌药,找拭血的干净帕子,长留听着,嘴唇抖了又抖,眼神迷茫,像一只羽翼未丰,从树上掉下来的雏鸟。

春天与他比肩而站,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手。

许久,也许并没有那么久,也许只是一炷香半柱香的时间,赵大娘的一串长哭在午夜里响起来。

长留的一声呜咽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一年春

报丧的梆子声很快在瞎子巷响起, 人来的很快,白烛燎照,雪一样的惨白。

屋里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 哭声之余,无须谁来发号施令, 婆叔们往来忙碌, 设燎置衣, 各自准备丧礼所需一切。生老病死,不过和世间其他事一样的平常。

李渭捧着李娘子生前最常穿的衣裳,站在院子西北角, 仰头大声呼喊李娘子的名字, 他喊的很大声,尾音甚至都带着些嘶哑,这是在招魂, 希望亡者听见喊声能魂魄归来。

春天注视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衣裳, 白戚戚的光影从魁梧的箭头倾下来, 颇有些凄凉的意味,他喊的她心底发酸发麻, 她多希望李娘子就此醒来,这样的仪式可以就此结束, 她的人生里没有人离开,没有人死去, 再也不要有什么痛来敲击她柔弱敏感的内心。

李娘子仍是静悄悄躺着, 屋里哭声如浪,听的让人心焦,久了身心都化成一团酸涩, 灵堂布置的很快,大娘大婶七手八脚拉过长留,拉过春天仙仙穿上粗麻丧服,屋内陆明月和赵大娘在替李娘子小殓,屋外长留哭的不能自抑,没有人阻止他,替他抹抹眼泪,柔声安抚他,他正为这世上最心疼他哭的人嚎啕哭一场。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不甚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仪式冗长又庄重,李渭和长留一一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长留哭的久,跪的又重,夜里在灵堂下发起高烧来,烧的脸颊通红,一双泪眼肿的跟桃核大小。他不肯离开灵堂,谁劝也不听,嘉言着急,啪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我也是李娘娘的儿子,夜里我守在这里,也是儿子守着娘亲,和你守着是一样的。”

陆明月心中酸涩又欣慰,她一直觉得嘉言顽劣,未曾料想他能说出如此一番贴心话,当下也抱住长留,泪眼婆娑,对着长留又哄又劝,最后李渭请了胡大夫过来,强行抱着长留回屋休息。

长留高烧不退,夜里迷迷糊糊的喊娘,春天为他换水喂药,也是一夜未眠。夜里长留魇住,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在虚空中无助摸寻,好似扯着李娘子的衣角,叫喊着:“娘,娘,你别走。”

他闭着眼呜咽呜咽的哭,泪水浸湿枕头,春天无法,只得攥住他的双手,抱在怀中,一下下轻拍哄着他。

“长留,姐姐在,别哭,别哭...姐姐在。”而后是低声哼唱的小曲,模模糊糊,听不清词曲,只觉得语调婉转,声音温柔,他被这歌声哄住,逐渐安定。

天未亮时,守夜的人都累了乏了,丧乐哭声俱停,她端着水盆去厨房换水,瞧见灵堂里李渭尤跪在堂下,橘红火舌静静舔舐纸钱,她在外头略站了会,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最后静悄悄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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