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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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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道:“那还是万历三十七八年间的事情,当时老夫方当盛年,托籍南京,在两国之间来回贸易,不知怎地便给家康得知了去,叫人将我带往骏府,亲自召见。”忽然想起甚么,笑道:“那时家康已经传位给儿子,自己隐居在骏府。〔按骏府即今日本静冈〕”桓震知道他是怕自己听不明白,当下点了点头。

周性如道:“老朽给他召去之时,倒还心惊胆战,家康虽然退位,但毕竟还是现任大将军的父亲,倭人虚置天皇,却以将军主政,家康那不是与咱们明国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将军禁止了老朽的贸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话下,那许多受老朽雇佣的船工、挑夫,还有老朽在明国收买生丝、绸缎、白糖的经营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说着在案上击了一掌,大声道:“你猜老朽见了家康,他说甚么”不待桓震接话,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兴,还说他身上所着绸缎,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买来。这等走私贸易,虽然为明国所禁,却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国商贩,往往喜欢亲自召见,赐给朱印文书,国中处处庇护。”说着叹道:“若是家光也肯继承乃祖之志,老朽虽然年迈,却也不愿就此归养天年了呢。”

沈廷扬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孙子,自他继位以来,日本国海防愈来愈严,几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势。”周性如切齿道:“尽是那些教士惹祸日本国自称神国,国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后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乱散布夷狄邪法,说甚么上帝是天地万物之主,人当服从上帝,却不必从君亲父母,以至于激怒了将军”沈廷扬打断他话头,撇嘴道:“彼自惧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扬却觉得天主教义颇有道理,正想细加钻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经全给赶出日本国,难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给赶了出来,这才甘心么”沈廷扬皱皱眉头,不再说话。桓震知道老头子多数比较固执,也不同他争论,只问道:“后来怎样”

周性如道:“家光继位以来,先后驱赶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国的豪商大贾,彼得国家之力,生意十分兴隆,我周氏商肆愈来愈难争一席之地,已经有两家分号迫于无奈,关门大吉了。”叹了口气,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家光又要统制外船,限期交易,监视买卖,此令虽然未出,多半也是迟早之事。生意愈来愈是难做,老朽这几十年也辛苦够了,不如回家去抱孙子罢”〔按第一次幕府锁国令是宽永十年亦即崇祯六年颁布。〕

桓震愕然,他原以为开海之后便可以从对日本贸易之中获取巨大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日本,也渐渐步了中国的后尘,走上闭关锁国之路。从前是明国海禁森严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贸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开了海禁,在日本却不能自由贸易,至多是两国情形掉了过来,那与先前还有甚么区别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东南亚同郑芝龙争夺市场了,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任务,至少十年之内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时失望至于极点,只觉自己忍受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个目标忽然之间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离家,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亲生父母为谁,早已经不记得了。五十年来身在日本国,虽然讲倭国话,吃江户米,自己将自己当做倭人一般看待,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明国的血,倭人也从没将老朽看做他们自己同种。若不是家业亲眷都在日本,实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叶归根啊。”说着竟呜咽起来,不住伸手拭泪。

桓震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过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楼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体面,叹了口气,强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归国”周性如惨然道:“老朽离家之时年方八岁,如今却已经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经不以我为同宗,何况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来贸易,在明国官吏的账簿上已经是挂了号的海盗,虽然大把撒钱,买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要想回乡定居”说着不由得苦笑摇头。

周性如擦去眼泪,笑道:“老朽真是年迈糊涂了,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桩事情要央求桓大人。”桓震摇头道:“桓某此刻方有大事缠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帮不得甚么。”周性如道:“大人只须记在心里,他日若逢机会,便请加以臂助。”桓震给他百般央求,无奈之下只好权且答应。周性如甚是高兴,跪下来叩了两个头,这才道:“小老儿在倭国谋生,多蒙一位大人照顾,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却恕小老儿不能随意乱说。那位大人已经去世,他临终之前,嘱托小老儿替他寻找留在中国的儿子。”桓震没听明白他话中含义,顺口问道:“他儿子如何来到中国”周性如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许久才道:“那位大人年轻时候曾经跟随倭寇剽掠闽浙,便在那时与一名国朝女子留下了血脉。”桓震好容易才转过这个弯来,不由得大怒,霍然站起身来,喝道:“我当甚事,原来是倭寇留下的孽种这等忙桓某人没有本事帮他,请你另请高明罢。”

周性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只恨地下没有个窟窿给他钻了入去。好半晌,方讷讷的道:“老朽自知理亏,权当不曾提过。只是我既受那位大人的大恩,却不能帮他达成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九泉之下实在也没脸去见他了。”桓震冷冷哼了一声,瞧着他起身告辞,也不相送。沈廷扬没料到两人的谈话竟是这般下场,一时瞧瞧桓震,又瞧瞧周性如离去的背影,竟没了主意。

桓震叫他过来,直言厉色道:“此等不知廉耻的老不死,往后莫要带来见我”说着拂袖而去。他离开春华楼之后,却又觉得周性如似乎也颇为可怜,想起多年以后日本再度侵华,又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无辜孽种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只觉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难多遥远的事情。

他自己百难缠身,旋即将周性如的事情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应对眼前的危机。首要之事当是上本自辩,当晚闭起门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中,写一本,撕一本,连写了五六遍,始终总觉辞不能达意,不论文采还是气势上都无法同东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个容易激动,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团,东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传抄京师,加上张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传遍整个天下了。名声这东西,说无用固然无用至极,但说要紧却也是最要紧之物。如后世所谓作风问题一般,虽然是天底下最捕风捉影的罪名,却也是最能陷人于死地的罪名。

想来想去,终于只有连夜遁逃出京,回到辽东再做打算。雪心虽然不得不留在温府,料想温体仁短期内该当不会怎么为难于她,何况倘若自己明日真给下狱,甚至于将来给抄家问斩,雪心又该怎么办忍不住仰天浩叹。

忽听孙应元在阶下请安,愣了一愣,问道:“何事”孙应元低头道:“小人瞧老爷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帮得上手之处”桓震苦笑不已,摇头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预。我问你,那郑巧儿此刻何在”孙应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药,现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郑巧儿偷窥自己,想想这等江湖草莽之人犹能一诺千金,自己明明指天发誓,要好好照顾雪心一世,如今却打算丢下她自个儿逃走,平日空言大气,事到临头反连这么一个无赖也比不过,一时痛恨至极,忍不住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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